本期前言是友人雷老师的洛迦诺电影节初体验
来趟洛迦诺也算是跋山涉水了,飞到米兰,又是大巴,又转了两趟火车才到。中途换乘的时候拉住一位大姐确认了一下,就跟着她上了车,于是我俩顺利坐上了朝向相反方向的火车,在她轮番用意大利语、德语、英语和乘务员再三确认我们坐反了过后,我们才又下来重新坐上去洛迦诺的车……而这位大姐本来是坐飞机去附近的卢加诺再坐火车的,但班机临时取消,于是她坐了一整天火车才到,其中还包括坐错了两次车,在一干奇怪名字的瑞士小镇里兜来都去。这个曲折的过程让我不得不敬畏了一下年初去圣丹斯大雪封路的小伙伴们。不过火热的意大利风光在进入瑞士后逐渐平静下来,马焦雷湖在山间出现在我们的眼前,火车简直是贴着湖面开进去,有时候放眼看远处的湖面,好像比我们还要高,有一种被湖水包裹着前进的感觉,也是十分身心一凉。
到洛迦诺果然就和莉莉前几天形容的一模一样,随处是对密集恐惧十分不友好的大片大片豹纹图案包裹的一切,可以说是很豹笑了。媒体中心领了证,他发给了我一个……编织口袋?香奶奶红白蓝高定手袋以及城郊批发市场货运袋同款材质,波普风格大色块拼接,加上鲜红色的背带,这种与国际接轨五线县城的土酷风格不得不让人折服,怪不得说洛迦诺是欧洲电影节的艺术最先锋啊!
同样是小城市里的电影节,洛迦诺当然是远没有戛纳的人山人海,但冷清可能只是相对来说,没有这么多世界各地媒体赶来,媒体场都非常轻松,但不可思议的是,观众场常常排起长队,哪怕是早场,哪怕是最不为人知的冷门片,昨天早上莉莉一早去看一个巴勒斯坦电影,竟然没有排进去,不得不感慨观影气氛实在太“好”。也是因为小,好像来到这里大家都特别融合,特别随便,一天碰到五次八次电影节总监在大广场和各大影院门口晃啊什么的。相比戛纳的各种“之夜”和游艇夜总会私人海滩五星酒店趴,洛迦诺实在太过淳朴。晚上在大广场看完本谢特里的《狗》,挺高兴地去“镇上最大的酒吧”喝了一杯啤酒,发现对面坐着Film Comment的影评人,莉莉右手边坐着手册的Nicolas,再旁边是True/False电影选片人,好吧,看来大家的去处也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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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影片回顾时间。
《双子谜情》(Gemini, 2017)是mumblecore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Aaron Katz,看得出他在这部野心之作中开始逐渐摆脱原有风格的束缚。之前的作品无一例外都得到了不少好评,同时也遭到“叙事不扎实”“过度专注既有风格难以突破”的等等批评。这部小格局犯罪惊悚片无疑是导演在发扬原有风格的基础上,对完整叙事较为成功的一次尝试。作曲家Keegan DeWitt曾为《尘世女王》(Queen of Earth, 2015)奉献了极具辨识度的配乐,此次他混合爵士和电子的90年代风格,在影片泛蓝的冷寂画面之下增添了一道紧绷与悬疑的暗涌,弥漫全片的noir感甚至让人产生在看后现代版《唐人街》(Chinatown, 1974)的错觉。
尽管如此,本片最大的缺陷仍然在剧作上。糟糕的结尾既没有一黑到底也没有干脆留白,不上不下的尴尬让成功铺陈全场的悬念自由落体般跌至谷底。

《脚手架》(Scaffold, 2017)这部短片中,两位建筑工人帮助一位女士翻修外墙,他们搭起脚手架,一边工作一边聊着天,从头到尾两人都没有真正出现在镜头前,反倒是像是镜头通过他们观察着周遭世界,全片笼罩着日常生活的诗意,同脚手架本身临时的性质一样,拥有迷人的随机感和轻快柔和的节奏。两人的对话有时幽默有时沉重,甚至透出几丝哲学味道。
导演Kazik Radwanski是一位塞尔维亚二代移民,片中一位工人也是他的好友,这部短片尝试从另一个角度观察移民在加拿大的生活状况以及他们与周围社群的互动,打破对移民的部分固有成见。
《原型》(Prototype, 2017)来自加拿大导演Blake Williams(也很喜欢他在Cinema Scope写的文章)。非常喜欢这部片的概念,但在形式上对我而言有种难以调和的内在矛盾:3D的呈现方式是不可避免的;同时鼻梁上的塑料支架又让充分浸入影片出色的画面和声音设计的可能被完全阻断。
国际竞赛单元到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一部终于出现了,Serge Bozon的怪异的冷幽默混合“化身博士”的惊悚邪典气质,让《海德女士》(Madame Hyde, 2017)这部看似不讲道理的暗黑喜剧具备了惊艳全场的可能。于佩尔的表演在被所有人嫌弃的物理老师的畏缩抑郁和恶灵附身后的暴戾冷酷之间游刃有余地来回切换;而杜里斯扮演的怪异校长则承担起了搞笑和讽刺现实的作用。揭开看似轻松的表面,电影的核心涉及到教育平等、残疾人歧视和偏见等一系列社会问题,这样的深层思考亦使得本片免于堕入纯粹闹剧的陷阱。
35mm胶片的细腻质感,明亮饱和,对撞又和谐的色彩,冷暖对比的灯光,看似萧条杂乱的郊区却在细节处看得到导演和美术组的用心,看起来真是有一点塔蒂混合阿基的感觉。
《不容于世的爱》(Amori che non sanno stare al mondo, 2017)根据导演自己的小说改编,讲述了一个无法接受恋情终结的女人试图生活下去的故事。
首先,整个故事的前提并不太成立,女主角这段恋情结束完全是咎由自取,因为她无视两人生活理念的分歧,一味歇斯底里要求对方退让,过度占有欲几近疯狂。其次,女主角的人设极其糟糕。分手之前已经令人无法忍受的她,在分手之后也选择了最低级的方法试图挽回。任何有理智的人,即使内心还抱有感情,恐怕在见过各种闹剧场面之后也都只觉得尴尬,巴不得早日和她撇清关系。
令人毫无共鸣甚至觉得厌烦的角色,一次次大跌眼镜的谜之的情节转折,意义不明的女权主义宣言插入,完全意淫的旁白让整个观影过程成为一场无休止的折磨,想到几千观众还要在广场看这部片不禁有点同情。
《猎杀星期一》(What Happened to Monday?, 2017)是一部中规中矩的反乌托邦题材作品,部分情节对于执行“独生子女”政策多年的中国观众而言,甚至有些大惊小怪般的可笑。尽管从头到尾节奏掌控尚可,但世界观未能完全构建起来以及前因后果交待不足让关键人物的行为动机都显得相当敷衍。女主角Noomi Rapace一人分饰七角确实很拼,可惜姐妹七人都很脸谱化,只能靠强行贴上的标签来区分,让她的演技有些使不上力的感觉。可能拍成剧集,给每个人足够的背景,会让故事更加丰满可信。
《塞弗丽娜》(Severina, 2017)从设定到结构都完全是一部影像小说,优雅兼具文学性的叙事在充满悬念的设定中缓缓展开:被未知事物吸引着走入迷阵的书店老板,开始了坐过山车的情感历程,时而虚幻时而怅惘,地狱天堂咫尺之遥。影片以“人生就是一场谎言”为中心思想,随着男主角在爱情幻梦中越陷越深,真假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道德边界也被不断推远;一场树林夜戏有着如同波兰斯基《影子写手》(The Ghost Writer, 2010)般令人惊心的沉郁美感。
在《谜一般的双眼》(El secreto de sus ojos, 2009)中惊艳全场的Carla Quevedo此次担任女主角,演绎了同时拥有纯洁、诱惑与神秘气质的缪斯形象;著名喜剧演员Javier Drolas则把书店老板寻寻觅觅求之不得的失落演绎得淋漓尽致。
当然我从来没办法说我完全看懂了戈达尔的作品,但选择现在修复《小电影盛衰记》(Grandeur et decadence d’un petit commerce de cinema, 1986)这部相当少见而难找的戈达尔“小电影”来放映,这个时机不得不说真是几分微妙。这部电影其实是1986年给法国电视一台的《黑色系列》拍摄的其中一集,所以准确来说是电视作品,画幅也看得出来是,戈老师作为一个自反重症患者,甚至让角色在看电视的时候说,“这个画幅是怎么回事?!”诸如此类的话……
故事主要是让·皮埃尔·利奥德饰演的导演巴赞(!)和让·皮埃尔·皮基饰演的制片人一起准备一部电影的拍摄工作,制片人的妻子梦想着成为电影明星,并想要参加试镜,中间夹杂大量的群众演员试镜片段,走马灯似的从镜头前过重复念着只言片语,仿佛一种神秘的宗教祷言,他们的肖像时不时从背景里跳出来又溶解掉,镜头里又不时出现摄影师、录音师的身影,用一种电视栏目常见的揭示幕后工作的常用取景方式,又或者试图将老旧黑色电影的语言场景嫁接到当下的社会里,得到的滑稽又荒诞的结果。
要完全解读这样一部充满各式符号,口号,喃喃自语,姿态手势,历史引用以及各式冷热笑话,十分“干”十分(枯)燥又充满了人味儿的作品大概并不简单,然而显然戈老师用电视这一形式回望了一次电影世界的外在形态和个中内涵,带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看待电视,看待八十年代那个电视越来越“威胁”到电影地位的年代,顺带在偏重各处不咸不淡提到了前几年过世的他们那个辉煌时代的人们,罗密·施耐德,让·皮埃尔·拉萨姆,以及,特吕弗……仿佛历史的一页马上就要翻过去了。
所以,我们在这里听见了八十年代的戈老师宣告电视的强权,揭示着电影的毫无新意总在回潮(l’éternel retour),将“梦想工厂”的脆弱梦想和血汗工厂一面都暴露出来,这部电影在现在看来莫名当代又贴切。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戛纳电影节开始接纳电视剧的年份,这个网飞亚马逊不断走强的时候,这个各种复古大潮大兴,remake四起的年代,观看这部重见天日的电影,虽然没有让人大呼先知大神,还是让我在影厅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初行》(The First Lap, 2017)是韩国重要的先锋艺术集中地——全州电影节扶持的项目,也得到洛迦诺总选片人Mark Peranson的大力推崇。和导演前作相当不同,这部影片由内而外渗透着一种极简气质,无论是演员即兴的表演还是手法上的彻底去繁,都让它有了一种白描般的灵动与自然流动的美感。
与表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主题的复杂无解,年轻情侣在共同生活多年后面对着来自各方压力:父母催婚、与家人关系紧张、工作不稳定等一系列问题都让他们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焦虑、失落与困惑的种种情绪。从餐桌到餐桌,每段开车走过的路,一幕幕琐碎平淡的日常,裹挟着继续下去的平凡希望,融入生活的洪流之中。
《集体不朽:关于“俄罗斯宇宙主义”的电影三部曲》(Immortality for All: A Film Trilogy on Russian Cosmisme, 2017)的三部电影论文拍摄于不同时期,用影像形式渐次展现了宇宙主义的主要观点,旁白几乎都来自这一流派主要人物的论述,通过一系列人物和场景还原宇宙主义的思想来源并试图论证其合理性,构图和。对于不熟悉这一思想流派的人而言,理解起来可能比较困难。此外,不同部分间水平参差,落差明显,讲述博物馆的部分明显优于其他两段。
《肥伊不容易》(Easy, 2017)有一些漂亮的黑色幽默桥段,然而影片本可以挖掘出的丰富内涵却无影无踪,大量出色的材料(无论是男主角梦想破碎的历史,犯罪者兄长背后的社会问题还是沿途所遇到的人和事)都只是浅尝辄止,最终得出这样一部有佳句无佳章的平庸之作。
《变狗记》(Chien, 2017)形成了与卡夫卡《变形记》的绝妙互文,同样将间离手法发挥到极致的黑色寓言。男主角雅克和格里高尔同样都曾经拥有和睦的家庭关系和相当的社会地位,但在变故发生之后,两人也都不可避免地失去一切,迅速被从人类世界踢出,与动物处境别无二致。对男主角自己来说,身为人的世界迅速崩塌,巨大的压力和失落感让他同时在动物的身份中找到了逃逸的可能,但这种虚幻的安全感只是暂时的,随着平衡被打破,他也彻底陷入了异化的深渊。
影片魔幻现实的荒诞无稽让任何温情成为遥不可及的奢侈品,直白尖锐的讽刺像钢针般刺破人际关系的虚伪,这种看似背离表面真实却并不违反内在逻辑的独特手法,让它成为了阐释人与人之间、人与自我之间关系的一部杰作。
电影改编自导演两年前出版的小说,小说写于导演之前三年的抑郁症中,那些看似完全不可能的毫无反抗,懦弱无力,那种极端的羞辱,荒诞的结局,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吸引着观众,仿佛在这个抑郁无力的中庸萧条年代,这些无力构筑未来,无法实现野心的人们能在其中得到一种隐秘而虚幻的安慰,就是那些望向笼外,窗外,甚至屏幕里的空洞眼神,假想中的林中静谧带来的内心宁静。
Vincent Macaigne的男主角演得太好了,以前他也常演这种屁用没有的宅男,但是这一次在本谢特里的镜头下,那种宅和弱混合了一种特别天真又怪异的神情,一点确确实实的“非人类”。
此外…
还记得媒体中心热到生无可恋的工作人员吗?今天最后的小故事就是关于她。洛迦诺电影节的接待工作其实只是Elisa Rusca的一份兼职,她出生在意大利,在洛迦诺长大,现在则是居住在柏林的一位艺术家及策展人。
大约10年前,她和幼年玩伴Giacomo Meschini以及另一位好友Andrea Minetti一同发起了视觉艺术/电影项目#theparders,这个项目作为和洛迦诺电影节长年合作的外围活动,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今年项目策展的中心概念是Surface(表象),入选的五部长片和短片在翻修一新的spazio ELLE进行展映(8月3日-8月10日每天下午4点到7点。);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艺术家对谈、讲座和其他活动围绕放映展开。
欲了解关于#theparders这个项目的更多信息或洽谈合作意向,请登录theparders.ch查看详情。

拍照时,Elisa坚持要站在用于装饰的仙人掌跟前,我们开玩笑说主办方给媒体中心这样的装饰植物一定是早就预料到其他任何植物都在无法在这个空间存活,对炎热天气最为适当的反讽莫过于此。
昨天去找她聊天时,她很兴奋地告诉我#theparders为了纪念洛迦诺电影节70周年,花费不小的力气在佛罗伦萨找到了半个多世纪前第一届洛迦诺电影节放映的第一部影片《我的太阳》(O sole mio, 1946)的一个修复拷贝。目前他们已经和电影节组委会达成合作协议,将在本届最后一天(8月12日)晚进行放映。可惜我已经要离开,无法到场支持。
与雷老师最后一次同去la rotonda小吃摊吃饭喝啤酒,第二天她去意大利我回巴塞,稍后再去纽约,与电影共度的夏天时光就此暂时终结,但永不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