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第一次观看西班牙巴斯克导演Koldo Almandoz的长片处女作《幽冥之舟》的体验，至今依然觉得不可思议。短短67分钟的篇幅容纳了庞大的叙述体量，犹如一场漫长奇幻的寻宝旅程。邮轮、船难、幽灵、罗曼史、吸血鬼、电影……融合各个元素的段落中不同质料与文本混合交织，带来万花筒般层次丰富的拼贴感，种种线索隐秘地蜿蜒在表层之下，直至最后一刻事件全貌昭然揭晓，回归迷影的母题，异常动人。
“章节”是这部散文电影最重要的形式特点，它们铺设起引向真相的曲折视听走廊，赋予影片独特的气质。内容的聚合超越了单纯剪辑的范畴，在更高层次上进行编排。章节设置是一个显著标志，如同展览中的指示牌，为观众设定预设模式切入对主旨的体认。从一开场的邮轮镜头，观众受邀进入消费主义的巨型物化代表：纵情舞蹈的人群，充斥着酒精、娱乐和防晒霜的甲板，是这个时代荒诞生活方式的写照。这和Almandoz在本片中的三大重要指涉之一——David Foster Wallace的讽刺作品《所谓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A Supposedly Fun Thing I’ll Never Do Again）一脉相承，书中通过作者体验加勒比海奢华邮轮的经历，鞭辟入里地剖析了当今的休闲文化。
另一方面，影片这艘巨轮涉汹涌波涛向前，渐渐迷失在历史的迷雾中。随着情节铺展开来的，是一个又一个不间断的惊喜。从声波的柔和的起伏，到鬼魅般低回的旁白；从德古拉盘踞的画面，到整段《诺斯费拉图》片段的解读；从怪异空旷的邮轮夜航，到讲述逸闻趣事的纸偶动画，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有什么在等待。纵身跃过现实的界线，让三位迷恋旅行与轮船天才灵魂附体：Bram Stoker [《德古拉》（Dracula）作者]、David Foster Wallace和F.W. Murnau [《诺斯费拉图》（Nosferatu, 1922）导演]，将我们一瞬之间带到从未想象过的领域，种种无法触及的，神秘莫测的，超脱尘世的感觉弥漫在电影丰富多彩又极端特异的文本之中。
该如何为这部电影下定义？它既是现实主义的纪录片，又极具自反性，深入电影史并探讨电影作为艺术形式的本真。文学作品中的词句成为分割叙事的标题——其中最耐人寻味的一句，来自Samuel Taylor Coleridge的《古舟子咏》（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就像一幅画中的航船，停在一幅画中的海面。”有趣的是，《幽冥之舟》与这首长诗不仅在意象选取上有着类似之处，气氛渲染和空间构建的手段也有千丝万缕的共通点。两者都切割时间主线，抗拒着它的行进，在对自然时间延续性的肢解和重组中，寻得了空间。而时间顺序的跳跃和交错，又产生了故事结构的拉伸与变形。邮轮纪录影像和电影史回溯双线并行，让文学时间的直线性和空间深度的曲线性交融。情节的中断和时间的停顿，为观者大脑产生空间延伸提供了基础。历史叙述是线性的，如同树木生长的主干，而海上场景的呈现犹如伸展的枝叶，扩展了这棵树的形象，捕获了更多的空间位置。Almandoz把海洋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景来提供人物活动的空间，用地理空间中的故事映射情感心理上的体悟。
《幽冥之舟》徘徊在短片与长片之间的地带，章节化形态既有着前者的简洁自由，丰富层叠的情节亦具备后者的容量。Almandoz如同童话中的彼得潘，创作着，混搭着，借鉴着，调皮的身影在题材形式间游刃有余地舞蹈。这样制作电影的方式本身是否也承认了影像与吸血鬼的相似？两者都汲取生生不息的人类历史和艺术灵感，为了反哺自身载体不死的欲望而冻结于时间之中，成为永生不死的幽魂，讲着永不完结的故事。
*本文系作者为2018年北京国际短片联展（BISFF）“中子 Neutron”单元撰写的展映影片导赏。
幽冥之舟 Sîpo Phantasma (2016)
Director: Koldo Almandoz
Screenwriter: Koldo Almandoz
Genre: History / Horror / Non-Fiction
Runtime: 67 minutes
*本片入围2016年鹿特丹电影节，2016年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
the silent hour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