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默片的原因之一,也始终觉得有趣之处是——不少时候都是作为旧物的默片在教我要保持开放的心态,积极地接受新事物和新发现;而默片,即使整体看来已经成为一个无法扩大的静态收藏,其动态的局部却包含着足够多的惊喜:找寻宝藏的乐趣、久别重逢的喜悦和为前人智慧折服的时刻。
回顾今天之前,首先要把时间倒回七月。那时刚听说今年主致敬单元是William S. Hart还稍微有点失望。当然Hart是毋庸置疑的巨星,这一策划也与Le Giornate近几年来重新关注西部片的传统一脉相承[如2015/2016年的早期(1908-1913)美国西部片,2017年的欧洲西部片(1911-1916)等等],甚至还有认定遗失多年近期重新发现的早期Hart作品——极具争议的《雅利安人》(The Aryan, 1916)。即使如此,对西部片从来毫无热情的我还是(错误地)觉得西部片都是结构情节单一且大多粗制滥造的作品,所以整体态度一向是拒绝观看。但这种一以概之的态度在本届电影节之后有了改变。诚实地说,我依然不喜欢西部片,不见得就要怎么积极主动去看,但不会再怀着从前那种偏见,遇到好的也不怕一试。

昨天颇为享受地看完《狭窄的小径》(The Narrow Trail, 1917)后,对今早的一长一短两部Hart有了更高的期待,也确实没有失望。短片《灌木丛生的乡间》(In the Sage Brush Country, 1914)是Hart执导的第二部电影,讲述了一个劫匪最终选择保护本该抢掠的女孩。他塑造的角色从来都不是平面的,没有非善即恶,而是情感复杂,有变化和升华,与cowboy给人的固有印象大相径庭。许多Hart研究者都谈及他的脸部表情,尽管大体上看似冷硬,但拍电影之前长期的舞台剧表演经验让他掌控面部肌肉的能力极为出众,因而能传达出更加细微的情绪起伏。Louis Delluc甚至将Hart的电影与希腊悲剧作比,称他扮演的角色有种索福克勒斯笔下人物的宿命感。
这部片另有不少非凡之处(特别是考虑到只拍摄了5天时间),一方面算是Hart对于细节真实性的追求的绝佳范本,道具和演员的选择都相当讲究;同时,在不足半小时的片长中容纳了较为精细的故事线,摄影也很有想法,比如使用了镜面和看似在当时比较难实现的复杂摄影机运动。
如果要在本届电影节选出十张最好笑或者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字幕卡,本片中Hart在酒吧遭人挑衅时开枪把招牌上缺少一点的i补全时的一句“My teacher taught me to always dot my ‘I’s.”绝对称得上其中翘楚,至今都记得Philip Carli在我背后发出的惊天狂笑。

失而复得的《雅利安人》也发现于著名的Manuel Peña Rodríguez收藏,同样来自这一收藏的还有2008年发现的接近完整版的《大都会》(Metropolis, 1927)。由于电影在阿根廷的片名不同(La fiera domada – “驯服的野兽”)且情节遭到大规模删改,所以直到最近才辨认出来。目前我们看到的其实也并非1916年美国观众所看的《雅利安人》,这个重构拷贝由阿根廷版的16mm中间负片(质量不佳),加上国会图书馆、学院档案馆和Lobster提供的三段16mm和35mm残片,Richard Koszarski提供的用于填补缺失情节的剧照和Kevin Brownlow提供的原始字幕卡构成。
但很遗憾的是《雅利安人》本身并算不上一部出色的作品。电影剧本进行了多次修改,最初的版本中主角对人类怀有恨意的理由并未给出,Hart在后期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融入进去——1909年他正在芝加哥拍摄,他的姐妹发来一封写着“速回,母亲病危”的电报,但出于对剧组负责的心理(毕竟如果他离开几十个人的生计就没有着落),他没能在最后时刻陪在母亲跟前。这一片段被原封不动搬到电影中,但变成了由于一个女子的欺骗使他没能看到电报,该事件成为了主角后期憎恨女性的源头。相比于初版剧情,这样的改编显然丰富合理了许多。
而阿根廷版将原本美版过于明显的种族主义元素淡化了,例如一句“痛恨他们!痛恨整个白人种族!”被改为“他的心中充溢着仇恨… 对整个人类的仇恨。”但很好笑的是,阿根廷版在后期更加强调男主角对女性的仇视,有点用性别歧视取代了种族歧视的意味。电影节主席还选了两位德国师傅给本片配乐,绝对是个糟糕的政治不正确笑话,他们事后进行了大规模吐槽——“雅利安人,唔,就让Günter和Frank来好啦。” 虽然他们两个人都很讨厌这个电影,觉得情节糟烂画质也很差(对池座里的师傅们确实不太友好),但音乐水准丝毫没有打折扣。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Hart对女性的塑造,他电影中的女性角色,无论善恶,一般都不是花瓶和背景板,通常她们都拥有独立思想和单独的故事线,甚至比男主角出场更早,或者在剧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狭窄的小径》有女主角表达想要远离舒适的城镇生活,前往山中的场景;《灌木丛生的乡间》的女主角则自告奋勇替父亲带着工人的工资独自走一条盗匪横行的路;《雅利安人》最后是天使一般的小女孩拯救了男主角被仇恨蒙蔽的心。

即使没有扭转我对西部片印象的两部Hart,今天原本就已经格外令人期待,因为节目无论是类型上还是地理分布上而言都极为丰富,下午开始就几乎没有任何冷场。
首先是我去之前最期待的节目之一魏玛短片的第一辑“自然与元素”,由6部科教纪录短片构成,尽管目的都是教学或科普,但手法从现在看来都十分实验,甚至有对不同风格的探索。其中不乏Eisenstein式的剪辑和极富韵味的慢镜:含羞草在镜头前经受触碰迅速收缩,蒲公英像降落伞般向下散落接下来一个镜头就是滑翔机飞向远处;一部巨细靡遗地呈现了血细胞的运动,一部甚至只是拍了十几分钟的波浪……很难讲看科教片看得仿佛进入trance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绝对是一次难以忘怀的观影体验。墨西哥师傅José María Serralde Ruiz的配乐有如神助,之前看老刘那部就觉得他很不错,今天更是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对画面和音乐之间关系的天才把握。尤其是山间云朵那部,极简到几乎完全是氛围音乐,但又节奏清晰,跟电影步调完美一致。

爱沙尼亚单元的《派尔努县猎熊轶事》(Bear Hunt in Pärnu County, 1914)实际上是一部立窝尼亚(Livonia)地区拍摄的电影,展现了从前爱沙尼亚及拉脱维亚的大部分地区上层社会的有趣传统。历史上该地区曾先后由圣剑骑士团、丹麦、瑞典、俄罗斯帝国、德意志帝国、纳粹德国和苏联统治。直到苏联解体前夕,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才得以恢复独立。

《年轻的鹰》(The Young Eagles, 1927)最近由爱沙尼亚电影资料馆进行了2K修复,不得不称赞做得相当漂亮,但数字修复还是有些可惜,若是35mm胶片版难以想象画面会有多出色。片长也经由新发现内容的加入达到了107分钟。这部许多段落显得冗长的电影跟随三位志愿参军的年轻人的轨迹,展现了爱沙尼亚独立战争的一个切面。由Mauro Colombis, Frank Bockius和Romano Todesco组成的小型乐队配乐为电影增色不止一点半点,尤其是首尾手风琴哀婉悠扬的独奏段落,回忆的感伤扑面而来。我身边的老太太看得泪流满面,散场后拉着从池座爬上来的鼓手说了几十次感谢。

几乎广受全部观众期待的《奋斗》(1932)被安排在夜间放映的黄金时段,由荷兰女钢琴家Maud Nelissen带来的细腻绵长的现场配乐与我之前想象的大相径庭,既没有强行套中国元素,也没有再叠加任何强烈的情绪,有效地平衡了故事中melodrama的成分,带来温和内敛而充满怀念的气息,配上陈燕燕闪亮的眼睛和纯真的笑容,美得如同四下散落的剔透宝石。由于故事结尾稍显仓促,导致散场后好多人都在问我小袁去哪了……这个DCP拷贝也有点问题,字幕局部缺失,似乎开场部分速度也过快,看起来动作不是很自然。

《印第安人起义》(El último Malón, 1918)被排在晚上最后一场着实有些可惜,尽管是4K扫描的版本,但原始16mm胶片拷贝质量不佳,虽然有一些剧照补足,仍然有大篇幅缺失,画面也比较心酸,加上这个所有人已经很累的时间点,很难看进去。导演在当时得到准许记录下大量Mocoví部落生活实景(几乎有了民族志的意味),加之叙事段落以原住民为主角,以他们的视角(白人基本都是点缀)观望这场起义的做法,在当时非常罕见。猛戳鳄鱼的一段真的太硬核了,能感觉到全场一下醒了几分钟,之后又迅速陷入半梦半醒之间。

我一直以来都被比我年长许多的人提醒着要更包容,更不畏惧探索新的疆域,被默片这个已经不再有新作诞生,只是发现与再发现的类型不断惊喜着。我不知道在默片领域还有多少眼睛企及不了的地方,也不知道在看到更多之后是不是自己也会发生更多变化,但若喜好万年相同,是否又太狭隘了呢? 一部默片又是否只有一种样貌呢?不同的场地,不同的音乐,不同的人群,会带来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每一部默片之中,也必定有双眼抵达不了的地方,只能靠耳朵,靠大脑,靠心才能触碰吧。
【预告】
我一直打算写一写默片配乐师傅的计划终于取得了重大进展,本届电影节期间采访了6位世界级默片配乐师傅,几位都是我相当熟悉并喜爱的,不光问题能问得比较深入,关于他们的经历和创作也能多写几笔。音乐始终是默片观影整体感受不可或缺的一环,因为默片并不是沉默的,而现场表演的概念在近三十年间重新兴起,默片配乐师的职业得到重塑,其中就有不少目前仍活跃在一线的配乐师傅的功劳。
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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